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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月前,爸在MSN上跟我說他的生父過世了。
我有兩個祖父,一個是我爸的生父,一個是養父。這在長輩那一代應該不算稀奇。爸在MSN上跟我說著細節時,很平靜。不只是我爸,我、跟媽咪在聽到消息時,也都沒有過於悲傷的感受,會覺得難過、但是卻不激動。
回想起這位長者,他只存在於我記憶中小小的一個角落。幾年前我們全家到南台灣看他,一個孤苦瘦小的老人—我唯一的印象;除此之外,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他出現的痕跡。
我有兩個祖父,但我都稱呼他們為阿公。在我懂事之前,一直以為阿公只有一個。
在小時候,阿公—父親的養父,是南台灣非常有名的中醫師。每天早上四、五點,阿公就起床散步、到庭院澆花、在房間看報紙跟醫書,直到八、九點左右,他會穿著鐵灰或深黑色的長袍馬褂、佇著油亮烏黑的手杖,打開前廳的紅鐵門,開始接受看診。
工作時的阿公,右手拿著自來水筆、面前擺的是白底紅線的十行紙、左邊放著把脈時用的緞面繡花腕枕子。阿公總是很仔細的聽著病人的脈相、沉思、然後換手再把、再沉思,接著才在十行紙上用龍飛鳳舞搬的行草寫下藥名與重量。
阿公是廣東人,他只聽得懂廣東話。我不知道他究竟聽不聽得懂病人喋喋不休的描述病情,只知道他堅強而有力的眼神不時會凝視著病人,彷彿他聽得懂普通話、或是閩南語一般。
阿公看病是不收錢的。看診完的病人會隨意包個紅包給阿公,但是沒有也無妨。拿了藥單子,病人就會到附近的藥房抓藥,看得懂阿公帥氣字跡的藥房老闆,曾經一度是我崇拜的對象。
中午休息時間,吃過飯的阿公會在竹蓆子床上枕著硬梆梆的竹編枕頭午睡,常常去陽台收衣服的我,總是會偷看穿著掉嘎阿打著盹的阿公,覺得十分有趣。
有時候我會進阿公房間,玩著他桌上用透明玻璃盤裝乘著的粉晶和紫晶石。每次看到我把玩這些漂亮的小石頭,阿公都會要我拿幾顆回去,可是我都搖搖頭,或是假裝拿了又偷偷放回去,因為這樣我才能常常到阿公房間玩著石頭、在龐大的中醫藥學書籍中探險。
我不會說廣東話,唯一會說的兩句是食飯(吃飯)跟汎告(睡覺),這是我與阿公溝通的唯一兩個單字。有時我會聽得懂阿公說的廣東話,然後我會用普通話回答他,而他也好像聽得懂一般。對孫女的疼惜和對祖父的敬重,全都在語言不通的環境下釀成。
長大之後,我就很少回老家了。直到祖母過世、爸媽把阿公接回家住時,才發現小時候覺得高大威嚴的阿公,已經瘦柴如骨形容憔悴。
失去妻子的阿公,身體的負擔因為癌症復發而更加沈重。有好一段時間,我害怕、無法面對、甚至不敢踏進阿公的房間,那刺鼻的消毒水味、傷口潰爛的腐臭味、面對生老病死的無力,對於一個國中女生來說,或許還不足以承擔。
阿公過世的那個下午,我還在學校上課。放學回家時看到家門口有一台救護車,爸媽跟司機在家裏談話。映像中我有看倒裝在屍袋中的阿公被擔架抬到車上,可是記憶卻模糊得像是做夢一樣。
法事、火化、安塔,都模糊不清。只記得火化時,燒出了漂亮的舍利子,大家都很欣慰,那時的我卻覺得這理當如此。
年紀太小,小到來不及對於親人的逝去感到悲愴,但是總覺得隨著香煙裊裊,阿公的型態與記憶卻藉著空氣吸入、附著在我的記憶之中。
每當跟著爸媽去掃塔的時候,不知該說什麼的我,總是只能在心裡、用普通話對著阿公說:阿公!我好想你,你聽得懂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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